再見鄭亨，是在翌日的王爺府上，鄭亨特意前來答謝王爺，並交回寧才堂知事的職服，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繞了一圈路，巧遇褚麟。兩人分別不過八、九日，於褚麟是一瞬，於鄭亨卻是度日如年，他拖拉褚麟聊兩句，吱吱嗚嗚地卻有不知道該說什麼，隨口聊起薛信。

  「那傢伙最終還是害死自個兒。」

  「你知道？」

  鄭亨瞅向他：「你……也知道？」

  褚麟和他對視一眼，說了和四王爺去青樓發生的事。

  「我沒和師父說。單和你說起這事。」

  鄭亨坐在走廊欄杆上，交握雙手：「你為薛康想、為薛信想，他們可曾想過你。說你機靈，你有時就蠢得跟豬一樣。」

  「薛康待我挺好的。」

  「待你好？待你好就該為你擋下大胖他們告狀！」

  「他是薛康，又不是你鄭亨，如何擋。」

  這十年來，鄭府裡的下人們和師兄弟，多半是礙於鄭亨，才饒過自己。

  鄭亨一頓，而後莞爾。他差點又想岔了，褚麟說這話是感謝，無關情愛。

  「鄭亨。」

  「嗯？」

  「師父為你訂親了。」

  鄭亨猛然站起身，盯看褚麟，而後擰緊眉頭。

  「是耶律門下趙府閨女，趙芯兒。」

  「這事該由爹親口提。」

  「師父為難，他不想逼你，卻又擔心你入仕後得犧牲自己為政權成親。」

  「他擅自為我訂親。難道就不是犧牲？」

  「入仕後，婚姻由不得你做主，先訂下一門親事，娶了正室，也好過將來因政權聯姻。」

  「爹讓你勸我？」

  「正室安定，將來再娶也是妾，聯姻機會減少許……」

  「我問你是不是爹讓你勸我！」

  褚麟仍坐在欄杆上，圓眸輕抬，仰望他。

  「你娶親，於孝不能悖，於忠合情理，於己有益無害。」

  公子娶親是天經地義，如今才深切地感覺得自己的與眾不同，也才想明白鄭亨為何讓自個兒不能將夢公子之事說出口。

  「師父就算沒說，我也會勸。」

  鄭亨苦笑，背過身：「要勸。也不該由你勸！」

  「只有我的話，你才會聽。」

  鄭亨抿唇，是氣得發抖，也是心痛得發顫。

  「我見過趙芯兒的圖像，你該會喜歡。」

  鄭亨一個轉身攥上他的手，摀住他的嘴：「夠了。」

  盯看他一會兒後別過眼，身吐幾口氣後緩和氣息。

  「我先回鄭門。晚點，我會再來接你。」

  轉身頭也不回，褚麟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拒絕，偏偏他越拒絕，自己越難割捨放棄。

  褚麟仍坐在原處，面無表情的小臉，沒有情緒。

  他越是拒絕鄭亨，越覺得自個兒不應該再回去鄭門，擾亂鄭亨思緒。人說成親生子後，性子就會穩定些，興許他該離開，等鄭亨生子後再回鄭門祝賀。

  「像個過客……」

  他眼望庭院水塘，頭倚廊柱。

  「無垠紅蓮，何處歸去。」

  吞下鼻酸哽咽，他褚麟本來就沒有個歸所，何須傷懷。

  起身，瀟灑邁步，往御醫堂走去。

  他前腳走，假山之後的朱棣便探頭遙望，走向水塘，又是一回蹲沒蹲像。

  「無垠紅蓮……」

  撿了顆石子，扔向水塘，噗通一聲。

  「不如歸去。」

  轉身，也是瀟灑邁步，與褚麟背徑而行，往書房裡走去。

  ＊＊＊

  四月殿試，六月榜，七月暑中領烏帽。

  大殿上天子之前，百官齊跪，新科狀元鄭亨，頭頂烏羽紗帽，領鳳銜花袊。可在朝上，因為楊逍一句「可憐後宮百條無辜性命」，他便如燙手山芋一般，任皇上丟東棄西，顏面盡失，他一臉不慍不火，拱手接下戶部正郎四品小職。

  朱元璋說得隨意：「你既然是戶部就和老四一塊去江西查察米糧帳庫和當地繳米農戶。」像是不怎地重視他一般。

  喊著的老四，就是四王爺朱棣，朱棣意興闌珊地拱手接旨，鄭亨也跟著跪地。

  「微臣領旨。」

  身側百官憋笑氣音繞著鄭亨，看他笑話，他仍是跪伏趴地，一臉恩受皇寵的忠誠模樣。

  朝堂中楊逍忽然上前請奏，他說三公主已是婚配年齡，又得皇上寵愛，如今朝上就屬錦衣衛掌議使藺炎最適合為駙馬，他這話是按著前月早朝，皇上旨婚藺炎不成，這回他便再提，一是討好皇上，二是將話說得漂亮，說得得體，有意拉攏藺炎，集中自身勢力。

  「臣等樂見喜事促成。」

  他這是向藺炎邀功，成駙馬一事，乃是天大恩寵，拉攏意味非常明顯。

  朱元璋撐著下顎，看似隨興，卻充滿霸王之氣。

  「藺大人，這婚事，朕也是喜見。這回可容不得你拒絕。」眼角笑彎。

  藺炎嘴角勾起一抹自在地笑容，跪地。

  「臣，領旨謝恩。」

  鄭亨瞅了他一眼，見他皮笑眼不笑，竟然也得意不起來。

  這朝堂，好似都任楊逍給掌控，如牢籠。

  下堂後，他與藺炎再次相遇。他一介四品官遇上藺炎這種二品上大官，只得躬身作揖。藺炎也不知道是有意亦或無意，對他視而不見，擦身而過，連句客套祝賀的話也不說。鄭亨冷眸暗下，壓抑不住心裡的怒氣，鼓動他，激勵他，在他胸口上大喊，他絕不會將褚麟交給他。

  他成親，藺炎也成親，誰還能公平對待褚麟，都不行，那就別想帶走褚麟！

  「鄭大人。」

  鄭亨回神，轉頭見著朱棣，趕緊作揖。

  「聽聞您也要娶親？怎地我這個舊主子，沒收到請帖。」

  鄭亨一頓，拱手：「……定會邀請王爺。」

  朱棣喔了喔聲長音，又是一次壞心眼。

  「來來，這回查帳，咱兩得好好聊聊對策。」

  眼珠子一轉，瞅了一眼宮門外，鄭門的素帳馬車。

  「本王爺也沒去過鄭府。欸，要不坐你的馬車，好好聊聊，也不擔心有心人偷聽？」

  鄭亨縱使百般不願也只能應好，領王爺坐上馬車大位，而後跟行。

  他一路認真分析，朱棣是沿途看景，他再次談起大局，朱棣卻因為忽然飛來的藍雀，喜不勝收。兩人什麼話也沒談，什麼策論也沒定案，入鄭門，過馬棚。

  朱棣嘆道他寧才堂不過三百人小廟，這鄭門總舵竟然能養起七百八十二人，足足是他的兩倍。鄭亨謹慎回答，說是祖產，加上鄭門本事從商，銀子週轉，這才養得起。

  「……欸欸，本王爺沒怪你們，不用解釋。」

  「是。王爺。」

  回頭，鄭亨便讓鄭福知會鄭其一聲，未料朱棣給擋下，說他就是要給鄭其一個驚喜，長袖一揮，背在身後，逛起鄭門大院。

  「咦？鄭大人，你們家水塘比寧才堂大，瞅瞅也給大上三倍。」

  「祖產……」

  「停停停，你們鄭門啃老，吃老本那是你鄭門的事，本王爺就是說說，說說！」

  鄭亨心裡咋舌，他是不如王爺金貴，卻也是鄭門的少主子，讓他服侍人，他還真有點憋屈。

  「倒是你這水塘種荷，沒種蓮啊？」

  鄭亨一愣，差點忘了拱手，挨了一聲。

  朱棣也沒怎麼在意禮數，喔一聲長音，笑回：「本王爺府上有。」吊兒郎當地又說：「單種蓮。」

  他哼著小曲，繞過蜿蜒走廊，沒多久忽然停下腳步，就躲在柱子後頭，偷聽偷看什麼都偷，讓鄭亨跟著躲在後頭。

  「……薛康，這回你別攔咱們，今天趁師父到分舵收帳，咱們打算讓褚麟好看。」

  「大胖，你們別意氣用事。」

  「薛師兄，你這話就不對，不就是你說的褚麟騙了你，你也氣惱得很。」

  薛康蹙眉：「那是我和他的事。」

  「你就別護著他。你護著他，也不想想，薛信都死了，他還同師父告狀。」

  「是啊！死者為大，就算薛信背叛，那也是因為他！」

  薛康眉眼仍是猶豫，與良心掙扎。他單手摸著手背，手背上是乾冷凍傷的紅痕。

  「不成。你們不能私循報復。」他也想讓褚麟好看，卻不是這般。

  領頭大胖嘖聲，也就在他嘖聲當會兒，褚麟自書房走出，繞過長廊，大胖使眼色，一旁師兄弟便將褚麟團團包圍。

  走廊後鄭亨又想出頭，朱棣卻抬手擋下。

  「他們說是褚麟告狀，告訴鄭其，薛信背叛鄭門？」

  鄭亨著急擰眉，他不認為褚麟會輸，只是不願意他受傷。

  「讓王爺見笑。」欲喝止，卻又不敢。

  「沒什麼見笑不見。這年頭啊，是非不分的人，多。」

  朱棣眼望打起來的一群人，以及與良心掙扎搞不清楚狀況而離開的薛康。

  無垠紅蓮。

  也是。

  這小身影，從小就不待人疼，到哪兒都一樣。

  眼看大胖一棍就要打下。

  「欸欸！住手！」

  一群人住手，本想猖狂問他是誰，再見著鄭亨畢恭畢敬地隨行後，不敢放肆。

  「我說鄭亨啊，你們家下人教得真好，見著本王爺沒一個收手，哎～見著你這少主子，每一個都乖得跟豬一樣。」

  大胖一行人再蠢，也懂得向王爺跪拜。

  朱棣無視他們，那一種擦肩而過的傲氣，逼他們低頭。

  鄭亨見了一愣，雙手攥緊。今天藺炎也是這股傲氣，冷冽且傲慢，逼他得臣服。

  朱棣站立在褚麟跟前，彎身為他拾起一本書與他。

  「褚麟。」

  「是。王爺。」

  「鄭府，沒種紅蓮。」

  褚麟一愣，欸了一聲。

  「沒有安然。」

  褚麟又欸了一聲。

  「來我府上住。就從今兒個開始。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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