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刮骨，冰霜染白眉梢，駿馬急奔數里，馬背上兩人緊緊挨在一塊兒，朱棣伸臂再將風衣蓋上褚麟的小肩頭，夾腿又是一次加速疾行。

  「王爺……」

  「你躲在裡頭，別給我添亂。」

  褚麟窩在風衣裡，單露張小臉，後仰頭說：「原來杜莘杜大夫認得褚麟……」哭紅的小鼻頭可憐巴巴的抽噎。

  原以為褚家沒人識得他，更沒人記得他一褚家後代流落他鄉。

  朱棣抽上馬鞭，低吼：「可曾聽過褚家得五行麒麟之能？」

  見褚麟啜泣，他手掌按過褚麟小臉貼向自己胸膛，照他這種邊哭邊吹風法，不過一刻臉便凍得他發疼。

  褚麟耳側聽著朱棣強而有力的心跳聲，搖頭說不知。悲從中來，他身為褚家人，卻對褚家毫無所知。

  朱棣眼神落在不遠處的馬車，素色馬車四方成箱，八角各有一雕刻麒麟角，後窗上就刻上五行兩字，是褚家特有的記號。

  「那你可曾聽過得褚家麒麟之勢，即得天下？」

  褚麟仰頭，睫毛沾淚，他似乎懂得朱棣在說什。

  朱棣低頭瞅了他一眼後說：「我父皇拿你當質子，逼褚方平創大明之勢，拱他為王，你這才被帶到鳳陽。」

  他一個快馬越過馬車，吁一聲攔下褚家馬車，馬伕急煞，唉唉地叫罵兩聲。

  褚麟一怔，嗯了一聲。

  朱棣眼裡流動一閃而過的不忍，看著馬車上啟簾的褚方平。

  「我不得將你還於褚家。這話，你可懂？」嘆氣。

  他不得違抗父皇下過的御旨，不得私放褚麟回褚家，當年朱元璋以維護褚麟，護他避開黑衣刺客為由，領他回鳳陽，逼褚方平為他造卦，得麒麟之勢。連著褚麟到鄭家，都是朱元璋下的御旨，要真說來，褚麟這命合該算是父皇所有，當個徹底的質子。

  褚麟圓眼轉著淚珠，用力點頭，哽咽。

  「褚麟知道。」

  眼神落在不遠處啟簾的白髮人身上，再次鼻酸。

  「叔。」輕喊一聲。

  馬車上的褚方平一怔，匆忙下馬，卻在走了兩步後止步。他眼眶泛紅，咿啊地說不出話，聲音全都悶在胸口，一旁馬伕順著自家老爺眼神望去，瞅了好一會兒後恍然大悟。

  「麟兒！是咱們的麟兒！」

  褚麟識不得那下人，只聽褚方平細喊他一聲褚安，讓他噤聲。

  「王爺，褚家人都還記得草民……都還記得……」眼淚不受控制。

  他與褚方平遠望，多年後相見，思親之情無法言語形容，只見褚方平拱手，像是想將褚麟看個仔細似地，又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回身上車。

  褚安欸了好幾聲，嘴裡叨念主子怎地不和褚麟說個兩句，坐上車後，卻還是聽令駕馬車。他刻意將馬車行駛經過馬駒，在那一瞬擦身，不能想見自家主子那一聲哽咽為何而來。

  馬駒上的褚麟背對著逐漸遠走的馬車又喊了一聲。

  「叔！」破涕之音，讓人心疼。

  朱棣直起馬繩，往回頭路走去。他並未疾奔回西安府，人都追上了，他可沒這麼勤，還趕回城裡急著西行平涼辦公。

  「這山頭佈滿白雪，看起來倒像個世外桃源。」

  他順口唸了幾首詩詞，卻都和雪無關，更不是什麼世外桃源，乃是天地之大，能與他遨遊之人少之又少，感慨人生中是孤獨之語。

  褚麟紅著眼，四周瞅瞅，還真是一片白雪與樹影交織的淨地，偶爾鳥聲啾啾，樹梢落雪之音，馬車行過的雪痕，逐漸被雪花覆蓋，又是一片白花花的雪地。

  「草民這還是第一回這般悠閒地走在這山徑之中。」

  「是嗎。本王爺也是。」

  「王爺也是？」

  朱棣才正想說些什麼時，馬駒踩著坑塿，前座的褚麟歪身往後倒，順著馬鞍前端後滑，全身與朱棣緊貼。

  「就靠著，你坐不實，冷風直往我肚子灌，屆時本王爺受風寒，就拿你開刀。」

  他伸臂拉過風衣蓋上褚麟，還讓他將風衣拉實，威嚇他有冷風灌進，便不讓他扎針。

  褚麟聽話地單露張小臉在外頭，小身子也靠得踏實，仰頭。

  「王爺可曾去哪兒遊玩？像是揚州？蘇州？聽聞江南美景也是一絕。」

  他面無表情的小臉多了一點喜悅之情，啟唇說他曾在書中看過江南八景遊記，小橋流水，湖遍繚霧，遠山如墨。

  「來日，真想逛逛。」

  「本王爺也沒去過，什麼揚州美人腰如蛇，這想來也是一景。」

  「公子們都看姑娘的腰？」

  「這你就不懂了罷！」得意得很。

  褚麟面無表情地搖頭說了句真不懂。

  「那是如蚺，還是如青竹絲？」

  他眼瞳裡還是那抹清澈，他問得真，問得直，反倒是朱棣一臉啞口無言。下巴壓著風衣，伸出兩手，比了一個水桶的寬度。

  「蚺，粗些，應該好摸些，如青竹絲，摸不了多少。」

  朱棣失笑，越笑越大聲，豪氣地笑聲響徹雲霄。他笑著說沒有姑娘想讓自己的腰像蚺一樣粗。

  「你的就像青竹絲，還真摸不了什。」手掌隔著風衣勾上他的腰身。

  褚麟跟著笑出聲，笑著說他還在長個子。朱棣鄙視地瞅了他一眼，說他別長，搭著他那張臉，看著就是嬌小得好。

  「王爺，您可不能自個兒長個，不准人長。」語氣有幾分較真。

  「欸欸，要不你問問朱驣，他定也這般想。」

  褚麟細聲地切一聲。

  朱棣再次仰天大笑，手臂勾著他的腰也沒落下，乘馬徐行，貪一刻寧靜。馬行至山坡頂處，眺望西安府城，又說起自己想打造的永樂之世。

  「太子已有一子，本王爺若真想造這永樂之世，奪取這天下，屆時，又是一片亂世。」

  勒馬停在山頂處，看著眼前寧靜小城，水圳繞四方，東環聳山，西傍黃土崖壁，北方白雪山頭水瀑匯流而下，這西安府城獨享得天獨厚之勢，糧食不缺水源不斷，可攻可守。

  褚麟靠著朱棣的胸膛，背腰清楚感受他澎湃的心跳，他伸出小手，指頭在半空中畫出大明圖志。

  「南有楊逍，咱們是無從得手，此刻也不好下手。」

  他手指將空中的地圖切除一半。

  「西，西安府以西，乃屬皇帝舊部，動不得。」

  又是一縱切，劃去西半。

  朱棣點上應天府說：「此地，乃是京城，更是無法更動。」

  「王爺，這北京有座大城。」

  「你這是讓我自守北方空城？」

  褚麟雙指點上北京，畫上一大橢圓。他說皇帝愛子，讓足九歲皇子皆封親王，唯獨他燕王封了親王後成了廢棄王爺。

  「您守這兒冰雪蠻荒之地，不是正好？一來沒人想去，王爺可暗中養兵，二來這西北瓦剌勇士曾輸過九歲燕王，正好有威阻效果。」

  他圓眼一轉，難得露出貪玩的精光。

  「聽聞北方元大都，那城是七天七夜也逛不完。」

  朱棣再次大笑，執馬繩徐行下坡。他先是數落他兩句貪玩，還拖自個兒下水的話，而後又侃侃而談。

  「你還真敢說，為本王爺分析這局勢，真不怕本王爺定你個叛臣之罪，砍你頭。」

  計謀權策，他有，可藏在心裡，他問褚麟無非是想測測他的心思，可偏偏每一回，褚麟都如實以告，甚至為他佈好局策。

  褚麟伸手接上一片雪花說：「說謊也是死，說實話也是死，褚麟寧願相信王爺能造出一片永樂盛事。」仰頭微笑說：「死也值得。」

  朱棣重複他那句死也值得，說完後莞爾。

  「你偎得可真舒坦，瞧我兩這般，像不像出遊？」又說什麼知音同遊，快意人生。

  褚麟笑回朱棣以往在寧才堂，整日讓姑娘抓被賞巴掌這還不夠快意。

  「藥都不夠王爺用。」

  「你恁是大膽！」

  兩人一個低頭，一個露張小臉仰頭，相視又是一次大笑。

  朱棣見他笑得開心，嘴角彎上的是一抹難得的舒心坦然。

  「褚麟，我定要造一個更勝洪武的永樂之世。」

  有這麼一刻，他沒在褚麟面前耍心思，單說自己的想望，如平常人家話家常。

  「斯民安康，家家吃得起糧米肉食。」

  「戶戶有門窗。」

  「人人有綿袍。」

  「王爺，這般便好。褚麟真信著有這麼一日。」

  朱棣莞爾後靜默一陣，遠方城門處朱驣著急得揮手，他王爺倒也樂得看他慌忙的模樣。

  「屆時你可還在我身邊？」

  他又問了一回，就想要個確定，合他心意的答案。

  褚麟沒有馬上回應，靜默後說：「在如不在，不在同在。」又說：「褚麟都在王爺給的這永樂之世下安存。」

  這說的是拼了命，也得成就王爺的永樂之世。

  朱棣稍有一頓，斂下眼隱去一瞬動容和憂鬱，吁一聲勒馬，璇身下馬後，將馬繩給了朱驣。

  「讓人給褚麟熱盅小雪爐，本王爺的兔毛風衣也給拿來，賞給他。」說完便自顧自地往馬車裡鑽。

  褚麟低頭躬身，雙手拱起作揖。他不懂什麼是主僕之情，王爺今日所為，便已讓他無以回報。

  「多謝王爺。」跨步，走進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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