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情緒障礙
作者：南佬 更新：2018-01-11 23:04 字数：3788
夜半近清晨，諾大的建築，冷調的光線，明亮卻讓人覺得冷冰冰，江鳴穿著夏日背心，小身子搭著一件掛著「外科主任醫師 江册」牌子的醫袍，過長的醫袍在他腰間打了個結，露出他短褲和小襪子之間白嫩的短腿。
短腿悠悠哉哉地走，踩著小腳步，數著地上的白色格子，一步跳一步晃過裝滿護士的醫務站。小身子不必刻意隱藏，過矮的身高輕易的被醫務櫃臺隱藏，他熟稔的走過長廊，搭乘會動的黑樓梯，數著階梯上凸起的黑線，他和速度比賽，仍然不敵，數到六十八條時抵達樓下。
這一年多來，夜半隨江册回醫院處理緊急病患次數增加，他自然對這地方並不陌生，一拐一彎都是熟悉。跳出手扶梯，雙手背後，四處張望後選一處探險，抬頭是一片窗簾半遮的玻璃窗，他墊腳趴在窗邊，是一格又一格被裝在透明盒子裡討奶喝的血肉。他盯看了一會兒，小手捂著發悶的胸口，他恨死這種令他窒息的哽咽感，轉身跑離。
跑過長廊，前面的病房門口處有幾位穿著黑衣服的人在談話，語調聽起來尖酸刻薄，尤其是一位穿黑狐毛的老女人，眼眸犀利。
「大哥啊，你家老二撿了個孩子回來就說要養，那孩子是毒蟲的孩子，要撿，他也撿個乾淨點。」
「乾淨點。欸，四姐，妳又多乾淨。」
「老六你閉嘴。我們本家的事，還輪不到你出聲。」
「四姐，妳也算本家？笑死人。」
「妳！我要是妳就不出聲丟人，怎麼爬上老六的床就想插嘴。」
那個叫大哥的，滿頭白髮，臉色嚴肅不苟言笑，手拄著枴杖，沒和眼前三人瞎攪和，眼神望向病房裡的孩子。
「我們家的事，都輪不到你們開口。」
他望著孩子，抬手讓他們回家。
「我家老二要養，他也養得起，將來本家的財產怎麼分，大家照規矩來。該給你們的一毛不少，不屬於你們的，也請你們自重。」
那叫四姐的女人一臉不服：「當然，韓二爺要養，我們哪敢出聲。」長長的指甲畫過名牌包，又是一句諷刺：「不過，大哥，你說的照規矩，爸走的時候，你照規矩了？」
「四姐。妳怎麼這麼對大哥說話。」
四姐哼聲，罵老六一句虛偽：「說到底，還是大哥家不規矩的人多。」冷笑：「以後，我就要看看韓二爺的孩子有多爭氣。」
大哥仍是穩如泰山，定定的回：「各憑本事。」
女人尖酸刻薄的也回一句：「憑他？別給你家老二丟臉就行了吧！」哼笑後踩著高跟鞋離開。
江鳴蹲在牆角邊的凹陷處，寬度剛好塞他的小身子，見他們離開，他好奇地跳出，學白髮老頭的聲調唸了一句「各憑本事」，噗哧，難得見著有意思的凡人，小腳步咚咚咚的往病房裡探。
是一個小男孩，手臂上插著針管，瘦瘦小小的，咬著顫唇，眼淚鼻水直流，就是沒出聲。
「你爸在哪裡撿到你？」
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男孩一跳，男孩縮進被窩裡全身發抖。
「你爸在哪裡撿到你？」
男孩小身子又是一震，掀開被窩怯怯的看他，眼神對他小個子穿醫袍的模樣，顯得疑惑。
「外……醫……江冊……」他只認得名牌上的這幾個字。
江鳴雙手可愛巴巴地撐著下巴，歪頭跟著疑惑，卻又在同時得到結論，這世界的人，都愛撿孩子。他新爹也好，這個什麼大哥的二兒子也好，都在撿孩子養。
「你爸在哪裡撿到你？」
男孩細聲：「海港……貨櫃……」嗚噎一聲，全身顫抖。
江鳴聽也沒聽過，不過他也沒興趣知道，就是問問，問出個所以就好。他小身子在病床四周繞了一圈，最後站在他床尾後，發現病歷單，主治醫生是詹驊，字畫得像蚯蚓一樣，真醜。
男孩開口了：「我不配當二爺的孩子。」小身子窩成一團。
江鳴無心理會他自卑如跳蚤的玻璃心，全神貫注地研究那張病歷，詹驊字醜歸醜，卻會寫蚯蚓文，想著就不服氣。他誰都能服輸，就是不能輸給所有姓詹的。
男孩嗚噎：「我們全家都是毒蟲……我不乾淨……」自卑感讓他害怕的作嘔，咬著大姆指隱忍，臉色慘白得嚇人。
不過這也只能嚇人，嚇不了神。
江鳴全然不理會他想吐還是臉色青白，坐在一旁瞄了眼桌上熱騰騰的早餐。切，沒有蛋。百無聊賴的盯著他看，聽見咕嚕一聲，大發神心將早餐推向他。
「這世上的人，都很髒。不差你一個。」他得糾正糾正他。
凡人就是可笑，髒得要死，還以為自己乾淨。
男孩聽他這麼一說，莫名的鬆了口氣，肚子又是一次咕嚕，看著飯盒他伸手抓了飯就吃。
江鳴雙指挪動筷子，讓他用筷子吃。男孩小手一把抓著筷子插在飯上攪動，飯粒掉得到處都是，也吃不上一口。
「不會用？」
「我只會讓二爺丟臉……」嗚噎一聲，又哭了。
江鳴坐在床邊，盯著他眼眶邊的水珠瞧，短腿勾不著地板，晃呀晃，看起來有點不關己事的冷漠樣。
「很久以前，戰神耶律希亮殺了詹姓大家六百零七條人命，獨留，詹思雍一人。」
獨留。多麼特別的存在。是他逆天，也要讓他活下來的存在。
男孩抽了個哭嗝，眼淚混鼻水，他用袖子抹去，臉上還是掛著兩條鼻涕水痕。
「一日，耶律希亮為東北鎮關大將，建功後將士們拿酒當水飲，可耶律希亮不得飲酒，只要飲酒，喉頸腫得和牛頸一樣粗，大宴中遭賊人陷害，將他的水換成酒，引他倒地窒息。」
男孩緊張地問：「然後呢？」還附帶抽了個哭嗝。
江鳴也不是因為他那聲然後繼續說，他就是想說才說，短腿晃晃，靜了好一下才開口。
「神醫詹思雍途經大將門前，他詹思雍行醫天下，唯耶律希亮不救，眼睜睜地看著他死，那時，他也流眼……」話沒說完，但他忽然不想說。
男孩抽噎後又是兩行掛著鼻涕髒不溜豆的水流。
「你哭什麼？」
「我覺得難過。」
「難過？」不懂。
「……我想救耶綠綠亮，不想他死……」
「憑你？怎麼救？用哭的？」
小男孩眼眶上淚再次滴落：「對不起……」
江鳴不懂難過，更不懂眼淚，也沒覺得自己該懂。隨手拿起醫袍上的兩支筆，小手像拿著筷子一樣，夾了兩下，發出喀喀兩聲。
「這樣夾。喀喀。」
看在他想救耶律希亮的份上，教他一回。
男孩掛著鼻涕眼淚，笨拙的夾動筷子：「我沒用過筷子。」
江鳴當他是猴子耍，左夾兩下，男孩也朝左動兩下，他夾什麼，男孩就跟著夾什麼，還滿有意思的。
「沒筷子怎麼吃飯。」又夾了兩下，喀喀。
男孩小手發抖，不敢哭出聲，眼眶的淚水不停睇滴落，壓抑的表情，讓他小臉看起來很……糾結。
「你很……難過？」
不懂難過為何物，他就是試著用用這詞，問他一句。
「……嗚我沒吃過飯……」
這也能哭？要不是他藏身凡間，也不曾吃過飯這種東西。
「嗚嗚……沒吃過飯，只吃餅乾……」
「蛋呢？」
「沒有……」
「太慘了。」
「不過……不過我吃過一次麵包……」
不知從哪裡冒出嗶嗶兩聲打斷他們，江鳴也順勢看了眼時間，忽然跳起小身子，也沒理會男孩話沒說完的錯愕表情。
五點四十分。該回去了。
他將筆整齊地放回醫袍胸口的口袋，率性轉身。
「小小……小醫生？你還會來……嗎？」
江鳴自然是沒回應，小腳步一咚一咚地跳出病房門，他像隻小兔子咚咚咚的跳過長廊，再上樓前停下腳步。
沒吃過飯，只吃餅乾？
他忽然想起這句話，不懂男孩為什麼邊說邊哭。
若有所思雙手背後老成的走回醫生休息室，乖乖的窩坐在床上左側，排列床邊的蚯蚓文書，由小排到大本，排成一長條狀。
沒吃過飯，只吃餅乾？
他還在想這句話。
休息室的門打開，是江册，手上拎了一堆早餐。
「……怕你餓，我買了一堆早餐……」
江鳴選了一盒蛋餅，小筷子拎在手上，夾了一口蛋餅吃，蛋香滿溢，忽然嚼動的小嘴巴停頓了下。
男孩沒用筷子好好吃過飯，之所以用手，是因為他活在只需要用手解決三餐的惡劣環境。
「他吃太多餅乾而哭。」
不懂眼淚，不懂難過，他小腦袋瓜裡得到了這個結論。
江册一愣：「誰？故事裡的人嗎？」見孩子不理他，他也練就了一身自言自語的好功夫：「只吃餅乾，會營養不良，營養不良也會造成死亡。很多被社會局送來的孩子，到醫院時，多半需要注射葡萄糖、食鹽水急速補充養分，但不是每個人都適合，要看當下血壓、血糖指數……」
他像是教學一樣，對著一個近八歲大的孩子鉅細彌遺的教授醫學知識。
江鳴沒打斷他，再塞下一顆水煮蛋後看見江册手上麵包和桌上的餅乾盒，他小身子一翻，拿過簡易型的血壓器，掛在江册手腕上。沒理會江册訝異的臉，按下血壓測量啟動，小臉趴在手背上看數字跳動。
這個世界人體內的血肉臟都有數字，超過負荷或低於數值，人就會死亡，和以前死得毫無根據，不太一樣。這世界的人會用數字告訴凡人，他們要死了。
「先量血壓。再決定是否注射。」指著他的麵包。
江册嗆了口麵包後大笑，欣慰的看著他，解說：「這個是我的血壓，現在數字停下，75是舒張壓，102是收縮壓，很正常也很健康。」
沒有任何一位父親會拒絕孩子的關心，他又笑了，笑得眼熱，手掌抹過眼角濕潤。
江鳴手指頭輕輕點了下江册手掌上的水珠，擰眉。
水珠是溫熱的。
「每個人都會哭嗎？」
江册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回：「會。哭也是一種感情。」自收養到現在，他沒看過他哭。
江鳴屈膝窩回小床左側，將書本在床的右側由大到小堆疊，一本疊過一本，越疊越高，倒下後再次堆疊。江册見他封閉自己，試著引導他說出情感，自言自語好一會兒，終究沒得到回應。
「你不說那爸爸說……在我小時候曾經為了小狗死掉大哭。」
他很不想承認他是ASD患者，卻不能否認江鳴有很大的情緒表達障礙。
「畢竟養了十年，有感情了，失去他那天晚上我窩在被子裡痛哭流涕。」
江鳴拿起一本蚯蚓文書，慢慢品讀，翻過一頁又一頁，直到翻到某一頁才抬頭……
「十年後，如果沒有蛋吃，我應該也會痛哭流涕。」語調平淡，毫無情緒。
他懂了。失去喜愛的東西，叫難過。
江册笑出聲，終於有回應了，又一次眼熱。江鳴見他眼角濕潤，再次困惑。
「你難過？」
「開心得哭了。就是……喜極而泣。」
江鳴收回目光，伸出小手指，順著書上的眼球球體圖片描繪。
六百年前，耶律希亮斷氣之時——
詹思雍，他流淚，他哭——
「他喜極而泣。」
「誰？又是故事裡的人？」
江鳴斂下眼，眼底盡是冷情，不再吭聲。
凡人，到底還是狠心。
短腿悠悠哉哉地走，踩著小腳步，數著地上的白色格子，一步跳一步晃過裝滿護士的醫務站。小身子不必刻意隱藏，過矮的身高輕易的被醫務櫃臺隱藏，他熟稔的走過長廊，搭乘會動的黑樓梯，數著階梯上凸起的黑線，他和速度比賽，仍然不敵，數到六十八條時抵達樓下。
這一年多來，夜半隨江册回醫院處理緊急病患次數增加，他自然對這地方並不陌生，一拐一彎都是熟悉。跳出手扶梯，雙手背後，四處張望後選一處探險，抬頭是一片窗簾半遮的玻璃窗，他墊腳趴在窗邊，是一格又一格被裝在透明盒子裡討奶喝的血肉。他盯看了一會兒，小手捂著發悶的胸口，他恨死這種令他窒息的哽咽感，轉身跑離。
跑過長廊，前面的病房門口處有幾位穿著黑衣服的人在談話，語調聽起來尖酸刻薄，尤其是一位穿黑狐毛的老女人，眼眸犀利。
「大哥啊，你家老二撿了個孩子回來就說要養，那孩子是毒蟲的孩子，要撿，他也撿個乾淨點。」
「乾淨點。欸，四姐，妳又多乾淨。」
「老六你閉嘴。我們本家的事，還輪不到你出聲。」
「四姐，妳也算本家？笑死人。」
「妳！我要是妳就不出聲丟人，怎麼爬上老六的床就想插嘴。」
那個叫大哥的，滿頭白髮，臉色嚴肅不苟言笑，手拄著枴杖，沒和眼前三人瞎攪和，眼神望向病房裡的孩子。
「我們家的事，都輪不到你們開口。」
他望著孩子，抬手讓他們回家。
「我家老二要養，他也養得起，將來本家的財產怎麼分，大家照規矩來。該給你們的一毛不少，不屬於你們的，也請你們自重。」
那叫四姐的女人一臉不服：「當然，韓二爺要養，我們哪敢出聲。」長長的指甲畫過名牌包，又是一句諷刺：「不過，大哥，你說的照規矩，爸走的時候，你照規矩了？」
「四姐。妳怎麼這麼對大哥說話。」
四姐哼聲，罵老六一句虛偽：「說到底，還是大哥家不規矩的人多。」冷笑：「以後，我就要看看韓二爺的孩子有多爭氣。」
大哥仍是穩如泰山，定定的回：「各憑本事。」
女人尖酸刻薄的也回一句：「憑他？別給你家老二丟臉就行了吧！」哼笑後踩著高跟鞋離開。
江鳴蹲在牆角邊的凹陷處，寬度剛好塞他的小身子，見他們離開，他好奇地跳出，學白髮老頭的聲調唸了一句「各憑本事」，噗哧，難得見著有意思的凡人，小腳步咚咚咚的往病房裡探。
是一個小男孩，手臂上插著針管，瘦瘦小小的，咬著顫唇，眼淚鼻水直流，就是沒出聲。
「你爸在哪裡撿到你？」
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男孩一跳，男孩縮進被窩裡全身發抖。
「你爸在哪裡撿到你？」
男孩小身子又是一震，掀開被窩怯怯的看他，眼神對他小個子穿醫袍的模樣，顯得疑惑。
「外……醫……江冊……」他只認得名牌上的這幾個字。
江鳴雙手可愛巴巴地撐著下巴，歪頭跟著疑惑，卻又在同時得到結論，這世界的人，都愛撿孩子。他新爹也好，這個什麼大哥的二兒子也好，都在撿孩子養。
「你爸在哪裡撿到你？」
男孩細聲：「海港……貨櫃……」嗚噎一聲，全身顫抖。
江鳴聽也沒聽過，不過他也沒興趣知道，就是問問，問出個所以就好。他小身子在病床四周繞了一圈，最後站在他床尾後，發現病歷單，主治醫生是詹驊，字畫得像蚯蚓一樣，真醜。
男孩開口了：「我不配當二爺的孩子。」小身子窩成一團。
江鳴無心理會他自卑如跳蚤的玻璃心，全神貫注地研究那張病歷，詹驊字醜歸醜，卻會寫蚯蚓文，想著就不服氣。他誰都能服輸，就是不能輸給所有姓詹的。
男孩嗚噎：「我們全家都是毒蟲……我不乾淨……」自卑感讓他害怕的作嘔，咬著大姆指隱忍，臉色慘白得嚇人。
不過這也只能嚇人，嚇不了神。
江鳴全然不理會他想吐還是臉色青白，坐在一旁瞄了眼桌上熱騰騰的早餐。切，沒有蛋。百無聊賴的盯著他看，聽見咕嚕一聲，大發神心將早餐推向他。
「這世上的人，都很髒。不差你一個。」他得糾正糾正他。
凡人就是可笑，髒得要死，還以為自己乾淨。
男孩聽他這麼一說，莫名的鬆了口氣，肚子又是一次咕嚕，看著飯盒他伸手抓了飯就吃。
江鳴雙指挪動筷子，讓他用筷子吃。男孩小手一把抓著筷子插在飯上攪動，飯粒掉得到處都是，也吃不上一口。
「不會用？」
「我只會讓二爺丟臉……」嗚噎一聲，又哭了。
江鳴坐在床邊，盯著他眼眶邊的水珠瞧，短腿勾不著地板，晃呀晃，看起來有點不關己事的冷漠樣。
「很久以前，戰神耶律希亮殺了詹姓大家六百零七條人命，獨留，詹思雍一人。」
獨留。多麼特別的存在。是他逆天，也要讓他活下來的存在。
男孩抽了個哭嗝，眼淚混鼻水，他用袖子抹去，臉上還是掛著兩條鼻涕水痕。
「一日，耶律希亮為東北鎮關大將，建功後將士們拿酒當水飲，可耶律希亮不得飲酒，只要飲酒，喉頸腫得和牛頸一樣粗，大宴中遭賊人陷害，將他的水換成酒，引他倒地窒息。」
男孩緊張地問：「然後呢？」還附帶抽了個哭嗝。
江鳴也不是因為他那聲然後繼續說，他就是想說才說，短腿晃晃，靜了好一下才開口。
「神醫詹思雍途經大將門前，他詹思雍行醫天下，唯耶律希亮不救，眼睜睜地看著他死，那時，他也流眼……」話沒說完，但他忽然不想說。
男孩抽噎後又是兩行掛著鼻涕髒不溜豆的水流。
「你哭什麼？」
「我覺得難過。」
「難過？」不懂。
「……我想救耶綠綠亮，不想他死……」
「憑你？怎麼救？用哭的？」
小男孩眼眶上淚再次滴落：「對不起……」
江鳴不懂難過，更不懂眼淚，也沒覺得自己該懂。隨手拿起醫袍上的兩支筆，小手像拿著筷子一樣，夾了兩下，發出喀喀兩聲。
「這樣夾。喀喀。」
看在他想救耶律希亮的份上，教他一回。
男孩掛著鼻涕眼淚，笨拙的夾動筷子：「我沒用過筷子。」
江鳴當他是猴子耍，左夾兩下，男孩也朝左動兩下，他夾什麼，男孩就跟著夾什麼，還滿有意思的。
「沒筷子怎麼吃飯。」又夾了兩下，喀喀。
男孩小手發抖，不敢哭出聲，眼眶的淚水不停睇滴落，壓抑的表情，讓他小臉看起來很……糾結。
「你很……難過？」
不懂難過為何物，他就是試著用用這詞，問他一句。
「……嗚我沒吃過飯……」
這也能哭？要不是他藏身凡間，也不曾吃過飯這種東西。
「嗚嗚……沒吃過飯，只吃餅乾……」
「蛋呢？」
「沒有……」
「太慘了。」
「不過……不過我吃過一次麵包……」
不知從哪裡冒出嗶嗶兩聲打斷他們，江鳴也順勢看了眼時間，忽然跳起小身子，也沒理會男孩話沒說完的錯愕表情。
五點四十分。該回去了。
他將筆整齊地放回醫袍胸口的口袋，率性轉身。
「小小……小醫生？你還會來……嗎？」
江鳴自然是沒回應，小腳步一咚一咚地跳出病房門，他像隻小兔子咚咚咚的跳過長廊，再上樓前停下腳步。
沒吃過飯，只吃餅乾？
他忽然想起這句話，不懂男孩為什麼邊說邊哭。
若有所思雙手背後老成的走回醫生休息室，乖乖的窩坐在床上左側，排列床邊的蚯蚓文書，由小排到大本，排成一長條狀。
沒吃過飯，只吃餅乾？
他還在想這句話。
休息室的門打開，是江册，手上拎了一堆早餐。
「……怕你餓，我買了一堆早餐……」
江鳴選了一盒蛋餅，小筷子拎在手上，夾了一口蛋餅吃，蛋香滿溢，忽然嚼動的小嘴巴停頓了下。
男孩沒用筷子好好吃過飯，之所以用手，是因為他活在只需要用手解決三餐的惡劣環境。
「他吃太多餅乾而哭。」
不懂眼淚，不懂難過，他小腦袋瓜裡得到了這個結論。
江册一愣：「誰？故事裡的人嗎？」見孩子不理他，他也練就了一身自言自語的好功夫：「只吃餅乾，會營養不良，營養不良也會造成死亡。很多被社會局送來的孩子，到醫院時，多半需要注射葡萄糖、食鹽水急速補充養分，但不是每個人都適合，要看當下血壓、血糖指數……」
他像是教學一樣，對著一個近八歲大的孩子鉅細彌遺的教授醫學知識。
江鳴沒打斷他，再塞下一顆水煮蛋後看見江册手上麵包和桌上的餅乾盒，他小身子一翻，拿過簡易型的血壓器，掛在江册手腕上。沒理會江册訝異的臉，按下血壓測量啟動，小臉趴在手背上看數字跳動。
這個世界人體內的血肉臟都有數字，超過負荷或低於數值，人就會死亡，和以前死得毫無根據，不太一樣。這世界的人會用數字告訴凡人，他們要死了。
「先量血壓。再決定是否注射。」指著他的麵包。
江册嗆了口麵包後大笑，欣慰的看著他，解說：「這個是我的血壓，現在數字停下，75是舒張壓，102是收縮壓，很正常也很健康。」
沒有任何一位父親會拒絕孩子的關心，他又笑了，笑得眼熱，手掌抹過眼角濕潤。
江鳴手指頭輕輕點了下江册手掌上的水珠，擰眉。
水珠是溫熱的。
「每個人都會哭嗎？」
江册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回：「會。哭也是一種感情。」自收養到現在，他沒看過他哭。
江鳴屈膝窩回小床左側，將書本在床的右側由大到小堆疊，一本疊過一本，越疊越高，倒下後再次堆疊。江册見他封閉自己，試著引導他說出情感，自言自語好一會兒，終究沒得到回應。
「你不說那爸爸說……在我小時候曾經為了小狗死掉大哭。」
他很不想承認他是ASD患者，卻不能否認江鳴有很大的情緒表達障礙。
「畢竟養了十年，有感情了，失去他那天晚上我窩在被子裡痛哭流涕。」
江鳴拿起一本蚯蚓文書，慢慢品讀，翻過一頁又一頁，直到翻到某一頁才抬頭……
「十年後，如果沒有蛋吃，我應該也會痛哭流涕。」語調平淡，毫無情緒。
他懂了。失去喜愛的東西，叫難過。
江册笑出聲，終於有回應了，又一次眼熱。江鳴見他眼角濕潤，再次困惑。
「你難過？」
「開心得哭了。就是……喜極而泣。」
江鳴收回目光，伸出小手指，順著書上的眼球球體圖片描繪。
六百年前，耶律希亮斷氣之時——
詹思雍，他流淚，他哭——
「他喜極而泣。」
「誰？又是故事裡的人？」
江鳴斂下眼，眼底盡是冷情，不再吭聲。
凡人，到底還是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