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被當成商品是什麼感覺，神不能理解，甚至不能理解韓東昇說的男人想碰他那種噁心厭惡感。他試著想像，如果是個陌生男人碰他—

  噁—噁噁—

  他非殺了碰他的男人不可。

  「你下次瞄準點。」

  那個曾志興就中兩槍，瞄准率也太低了。

  蒙著頭的韓東昇伴著沙啞的嗓音失笑，笑聲含帶虛弱的氣音：「好。我下次瞄準點。六槍至少中四槍。」眼珠子偷偷得從縫隙探看江鳴，搞得像羞答答的新嫁娘一樣。

  江鳴單瞇眼，比出槍把的手勢，他這一世選錯路，選了拿刀，就拿不到槍把，有點可惜。

  「如果射得準，一槍打爆他的頭就夠了。」

  碰—

  假裝射擊。

  韓東昇搓握雙手，沒拿下圍巾，但圍巾隨著他起身掉得七七八八，只遮了半張臉。

  「這是我第九次……不，是第十次開槍…… 射擊的後作力震麻了我整條手臂，手抖得像第一次開槍一樣……」

  再次搓揉雙手，像是想搓出個什麼安神藥一樣。

  「那個垃圾賣了太多的孩子，根本不記得我，見到我，還以為我是臥底警察……單單只有我還記得那種……那種恐懼……」

  沙啞哽咽的顫抖嗓音，恐懼如爬藤爬上他的發顫交握的手。

  江鳴跟著唉聲嘆氣，連他自己也沒發現的自在，很自然的湊近他後下巴靠在病床邊。

  「很多事都只有自己記著……別人一點也不在意……」

  他們倆同時沈默，低氣壓籠罩頭頂，烏雲密佈的只差沒有抱在一起哭個唏哩嘩啦。

  「你們不滾嗎？」

  沒有他們這般憂愁，吳一恆只想提早打烊休息，他抱著一堆沾血的布巾走進屍袋間，嘴巴叼著一根沒點燃的菸，邊走邊說話，說話時菸管隨著他開合的唇瓣上下晃動。

  「我這裡不搞心理諮詢，你們兩醒了就快滾。」

  江鳴沒打算動，側趴在床邊，眼珠子順著韓東昇手上的針管瞟動，頭轉了一圈環顧四周。

  韓東昇拉下圍巾：「這裡很舊。」

  沾了血跡的圍巾在手裡搓揉，他擠眉弄眼的表示會洗乾淨再還他，江鳴下巴就靠在床上，朝他眨了眨眼表示同意。很輕鬆自在回應，讓他們倆同時發笑。

  「這裡……好像有一甲子的歷史。」

  一甲子而已啊……他還以為更老更舊，木窗都掉漆了，牆角還有添補的水泥印，再往門口一點還有彈孔，破舊的診所處處都是歲月的痕跡。回頭往屍袋間望去，走廊上掛滿十字架、觀音、佛祖和可蘭經。

  「那些給死人用的？」

  「對……就是看死者是什麼宗教，讓他選一個……好走。」

  好走？除非是神，死了都得到地獄，真不知道誰混淆凡人，給了他們這麼個錯誤觀念。

  「這裏是他的？」

  「也不是。」

  老舊的花石混水泥，鋪得平平坦坦，沒有什麼導盲路線，

  就是方便沾血時用張紙巾就能擦乾淨。前面的病房也就五張病床掛著五張破舊卻洗得乾淨的簾子當成隔間，就這點便能看得出來吳一恆在衛生方面還算講究。

  「這裡是鄭爺的，吳叔在這裡待久了，就……」

  「鳩佔鵲巢。」

  吳一恆剛好走出來，嘖聲：「嘖。鳩你個屁。要不是有我在這裡，你們這群人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江鳴悠悠地說：「這地方不是你的。」

  「我！這屋子是當初鄭爺留下來供給道上兄弟……唉……我幹嘛和你說。說了你也聽不懂。嘖。」

  江鳴眼珠子一轉：「十一月十日，鄭爺？」

  吳一恆蹙眉，他就是應付不來江鳴這小子，跩個二五八萬，可腦子還真他馬的機靈，一時間也解釋不完，他也沒那心情跟他老生常談，轉身繞出簾外後，就聽見他啪啪兩聲點起一縷白煙，哈了一口。

  「那是鄭爺的忌日，沒想到這樣一晃也過了二十年。」

  韓東昇指了指簾子後的人影：「吳叔以前是鄭爺的手下。鄭爺在二十年前也是響噹噹的黑道。」又補一句：「二十年前吳叔也算是為了挺鄭爺，辭掉醫院的工作來……」

  隔著一面簾子，再小聲也能聽得一清二楚，吳一恆又哈了一大口後喂喂兩聲打斷他。

  「都是二十年前的事，鄭家也早沒做黑，別再提了。」

  江鳴記得牆上一排日期和姓名，還有……

  「那江鴻呢？」

  簾子唰的一聲拉開，吳一恆蹙緊眉頭，嘴巴還是叼著那根菸，說話時，煙灰也就隨他唇瓣晃動下掉了一地灰。

  「你問他幹嘛。」

  「他死於BT，怎麼會在你牆上。」

  吳一恆大概也得了ASD，菸點隨著他說話又晃了下。

  「你問他幹嘛！」語氣多了點不耐煩。

  「他怎麼會在你牆上。」

  難道江冊帶江鴻來這裡就醫？

  吳一恆暴躁的吐掉菸管：「滾。你他馬的不要用你的好奇心來問不該問的問題！」

  江鳴還是趴在床邊，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你說不出口。」

  斂下眼，他也不打算追問。這種寧願焦躁暴怒也說不出口的疼痛，他懂。

  「那是你心裡的痛。」

  吳一恆順手攥緊桌邊的香煙包：「操！」粗魯地踹開一旁的椅子，轉身就往外面甩門離開。

  韓東昇彎身看向江鳴，看見他也是一臉傷心難過，扁嘴扁得可以掛衣杆。

  「江鴻是吳叔離開醫院前最後一個病人。」

  他招手讓阿原準備車子接送江鳴回家。

  「詳細情況我也不清楚，但他說過，是他殺了他。」

  氣氛有點微妙，韓東昇是個拿槍殺人的黑道，成對比的，吳一恆卻是因為救不了人，反說他殺了人，這讓他更顯得卑微瞄小，也讓他認清楚黑道的不安定。

  「江鳴……我是拿槍的黑道，你……我是說也許你應該離我遠一點會比較好。」

  江鳴驚愣地仰頭，睜大眼疑惑的看向他。

  紅光血氣讓他別再靠近他！

  腦袋一片空白，隨著阿原開門，有種不真實感，他踩著漂浮的腳步晃到門邊，回頭看了韓東昇一眼。

  「以後都不見面？」

  韓東昇身子震了一下，頭垂得低低的：「這樣比較好。」交握的手抖得厲害。

  「以後都不見面？」

  韓東昇重重的點頭，手還是抖得厲害。他一點頭，江鳴便頭也不回的離開，坐上黑色奧迪，他像洩了氣的皮球癱坐在椅子上，頭倚著車窗。

  他本來就不該紅光血氣來往，萬一讓天神抓去了，得不償失。

  雙手搓著雙手臂，可再怎麼搓還是冷，心裡頭空蕩蕩的，空得他覺得渾身發冷。

  ＊＊＊

  江鳴病了，還是重感冒，在家裡燒了兩天後死賴著不肯上班。江冊真的恨不得在釣魚竿上綁上一籃雞蛋誘拐他去醫院。

  「兒子，你這樣我老了以後怎麼放心走。」

  江鳴捂耳，什麼走不走，他才想走。真不知道六百年後再次為人要幹麻，越活越痛，越活越空虛。

  江冊語重心長：「你在醫院至少有份薪水，將來也能獨自生活，可是你高興就去，不高興就不去，現在有詹捷擋著，將來你還要賴著他嗎？」話是說得重了點，但他得讓江鳴自理和負責任。

  江鳴別眼：「我在急診室賴不著他。」

  「就你這樣有一天沒一天的上班，上班還要看心情救人，哪一家醫院敢雇用你。」

  江鳴憤憤起身，哼了一聲，拎起背包，香水的盒子咕咚一聲滑落，他伸手想撿，卻在彎身時打消這個愚蠢的念頭，踢開盒子後負氣的往門外走。江冊吁了口長氣，跟上他的腳步，陪他去醫院。揉揉發酸的肩頸，連著兩天半夜有刀，睡眠不足，在他這個年紀體力上

  有點吃不消。

  「兒子，醫生能做的只有一部分，很多時候，不是你想救人就能救，也有……救不回的時候。」

  江鳴眼神盯著自己的腳尖：「確定好病症，對症下刀，怎麼會救不回。」不懂。

  江冊慶幸他還有點反應，抿唇：「等你醫的人多了，就會發現，有些時候，你必須放棄。」

  還是不懂。神無所不能，什麼放棄，他聽都沒聽過。

  「你放棄過誰嗎？」

  「我不曾放棄。但昨天我必須為一位腦死病患拔管，縱使不想放棄，也得放棄。」

  江冊搓揉自己微微發抖的手。

  「到現在，我還在抖。那種感覺跟殺了人一樣。」

  江鳴眼神剛好是往下看，見江冊手指發抖，他想起了很多畫面，像是韓東昇搓著手說他開槍時的手是抖的，還有他點頭說不和他見面時也是……

  伸手攥過爹的手。

  「我不懂……」

  江冊難掩訝異，卻沒著急的為他解答，拍拍他的手，算是給他一絲安慰和鼓勵，並肩踏著緩慢的腳步，欣慰的看著地上交錯的斜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