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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作者:Prevor      更新:2019-07-31 10:07      字数:5225
  在衰老将芙晞掳获并将她牢牢钉在那张咯吱作响的摇椅上时,她总是还能依稀在往昔的梦境中忆起她母亲的身影。在荆里漫长的时光里,恐怕再也找不出比芙晞母亲更出格的女性了。这个渔家出生的姑娘很好地继承了从水里习得的品质,她狡黠而灵动,光滑得犹如水中矫健的鱼儿。她知道如何运用自己那极具诱惑力的身姿。她总是坐在溪边,裸露出雪白而丰腴的大腿,用纤细修长的脚踝挑惹起一串串晶莹通透的水珠;亦或无意间淋湿原本就轻薄的衣衫,半露出白皙的酥胸。她的笑声宛若夜莺,诗经中的歌谣就袅袅地从她口中吟出,飘过窸窣流淌的溪水,越过浓密郁葱的树林,令闻者如痴如醉。她就是荆里的洛列莱。数不尽的青年想要将她揽入怀中,想要感受她细腻的肌肤与如水的温柔。前仆后继的男人在清晨攀上荆里的最高峰,只为了采撷下她提到过的那朵因浸取第一丝阳光而异常娇艳的山茶花;亦有许多被绮绣备容臭者纷纷掷下重金,在荆里的小酒馆里举办宴会,邀请她一起畅饮醇厚的美酒,吟唱动人的歌曲。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众星捧月般的荣耀,她爱每个男人在她身上留下如狼似虎般的目光的感受。但她优雅且小心地与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在他们失意的时候献上关切的安慰,在他们得意的时候鼓掌庆祝。她属于他们之间的任何一人,他们谁也未曾拥有过她。她就是那想要掬起,却从指缝间轻易滑过的一股清泉。她神色欢脱,在公共场合与男人们恣意高声说话,引起女人们的不满与嫉妒,可她却又出于世俗而谙熟世俗,准确无误地了解女人们的心思,与最受欢迎的女人聚会谈天,又与最受排挤的女人一起午餐。但她对女娲氏漠然与不信奉的态度为她招惹来敌意与厌恨,那些最纯正最笃实的信徒们纷纷对她指指点点,诅咒她必将把噩运带给她未来的家族。她对这些恶毒的流言不屑一顾,依旧如同一只优雅高傲的猫游移在人群之中。韶华终将逝去,在岁月悄然爬上她的眼角刻下时光的痕迹之时,她顺从父亲的意愿,嫁给了荆里最纯正的血脉,仇圣的氏族。她的婚讯出乎所有人意外,却又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只是在每天的深夜,荆里的夜空总是会被哀伤的乐声所弥漫,令人难眠。在初为他人之妻时,一切于她都是新鲜的。富足的生活成为他们的保障,他们出双入对地出现在荆里的每一个地方,对所有人羡慕的目光挥手致意,仿佛他们就是荆里的皇子与王妃。在居室之内,他们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他们躺在宽大舒适的床上嬉闹至天明,任由荆里的微风将芝兰的香气拂进整个房间。但她受到限制,不再能与她的男性友人肆无忌惮地来往,得在每天清晨与仇氏的女人们一起跪拜女娲神像。她甚至不能在屋子里恣意地吟唱,因为这些富有活力的歌谣在年长者的耳朵里听来“有些淫乱的味道”。但她好歹是可以参加些女性的聚会的。那些出席宴会的年龄稍长的女性总是在喝着极苦的浓茶,在刺鼻而烟雾缭绕的熏香里谈论着无关痛痒的话题。话题的中心总会围绕着来年的收成,出生或尚未出生的孩童,亦或某个仙逝已久的亡魂。年轻的女孩子们则稍稍大胆一些,她们更多地谈论着新裁的衣衫和家什的款样,或更甚者,她们丈夫们在床上的表现。但在这话题上,她们总表现得像害羞的仓鼠,听闻一点动静就慌乱不已,怀揣着一颗小鹿乱撞的心羞赧地低下头。她觉得她们幼稚得可笑。她渐渐地失去了往日的欢快,变得烦躁而忧郁。在漫长而缓慢的生活中,她与丈夫的感情也如加了水的蜜糖般淡淡地被稀释殆尽。问题出现在某天的晚饭之中。在开胃菜的余味里,丈夫夹起一块烤好的鲈鱼放在嘴里仔细地咀嚼之后说道:“这简直和掺了牛粪一样难吃。”她费劲力气向丈夫解释那鱼中的酸味来自她精心加入的一种青黄色的果实,可他就如同一头倔强的公牛。他勃然大怒:“我要吃的是纯正的烤鱼,让你的果实见鬼去吧!”她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她的精心准备,她的心思及她对爱情的幻想就如同沙子堆砌的城堡,美丽雄伟却根本经不住风浪。她委屈地哭了,带着一腔愠火将桌上的食物与碗器掀翻在地。“你必须向我道歉!”她哭着大喊。他反手一个巴掌将她打出血与泪。

  她委屈且愤怒地回到娘家,那个傍溪而落,由碎石与梓木建成的屋子。她放出狠话,倘若他不道歉,她则绝不回去。他也用实际行动来宣言自己的立场。他终日流连在酒馆之中,与当初艳羡他们婚姻的男人们推杯换盏,哄笑着在背后奚落她。“一个依附于男人身份方可高贵的渔家女,凭什么如此跋扈。”她伏在母亲的怀中哭诉。母亲慈爱地摸着她的头,无奈且惋惜地说道:“为他生个儿子吧。我们是女人,这就是宿命。”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在这样默唱的歌声中,芙晞出生于一个初夏的夜晚。芙晞的第一声哭声极其嘹亮,如同一颗划过夜空明亮的流星。她浑身被汗与血水浸湿,在期待中昂起早已痉挛的脖颈,却只看到一堆湿漉漉粉嫩的肉块。这堆粉肉随着微弱却又匀称的呼吸声一起一伏,浓密的毛发黏湿湿得粘在一起,婴孩的眼尚未完全睁开,半眯着显露出混沌的眼色。 “长得真像蜥蜴。”她喃喃自语。丈夫与他的长辈们围成一圈,他们兴致勃勃地观看接生妇将那条或许能够创造未来的历史的脐带剪断,在冥冥的期望中期待着在那堆粉肉之间会垂着一条精致的、能将仇氏血脉传承的阳具,可他们所见的不过是一条新兴裂开的缝隙,宛若待放的花蕊。他们显得失望至极。仿佛那是一张血盆大口,喷着罪与秽的污液。他们摇摇头,兴趣索然地走开了。“唉。”他们叹息着。“唉。”她叹息着。“唉。”荆里也似乎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叹息。芙晞自顾自地吮吸着指头,贪婪地沉吟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中。

  后来的事情人们都不愿谈起。芙晞也并不能记得清楚。但她能确定的是,这就是将她牢牢禁锢的梦魇的源泉。于初为人母的女人而言,分娩的痛楚固然可怖,但更陌生的却是婴孩的母乳吮吸。一个初褪黏湿的唇与舌将她的乳头深含在喉,急迫地吞咽着喉头,将浓郁的乳汁从她体内抽离,填充在那幼小的躯体里,溶进奔流的血液之中。这样的仪式叫她害怕。她渴望与这个粉色的、来自她体内的肉团产生某种于骨于血的联系,尝试与她建立某种交流。但这个粉色的肉团只是机械地重复着睡与食,亦或用刺耳的哭叫声回应她的呼唤。她整夜整夜地不睡,哼唱动人的歌曲哄她入眠。她消瘦下去,秀发变得干枯,神情枯槁。她将婴孩抱予丈夫,试图以孩子再一次灌溉那早已枯萎的爱情花儿,但在恶毒的言语与酒精的疯狂作用下,那朵美丽的花儿早已腐朽溃烂,化为了尘埃。她披肩散发,沉浸在绝望之中。先前她是世界的中心,现在却甚至无法成为自己的中心。她期盼她可以逃出这腐烂、漫是绝望的泥淖。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后来这句话在荆里无比熟知。她自然没有受过多米尼克的布道,但确是有一道光劈进她暗无天日的生活,将她从黑暗中捞起。一只小小的商队不知如何迎着沧桑的石砖路,悠扬着马铃声,闯进了荆里。早已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里再次充溢了好奇与新鲜的空气。商队带来了先民们从未见过的新鲜玩意。鲜丽的绮秀与芬香四溢的香料吸引了老妪、少女以及女童的目与鼻;精巧的金属犁具与奇妙机械装置则将男人们与稚童们的注意牢牢吸住。先民们盛情地款待他们,在酒馆里用蜜酒与纯嫩多汁的稚豚浸润他们疲惫的身心。酒酣歌兴之余,先民们向他们打听荆里之外的事情。先民们几乎已经遗忘上次商队经过是什么时候。从荆里走出去的先民再也没有找到回去的路途,曾经来过的商队也再没有回来。商队的人们将荆里之外的事情悉数告诉先民,现已经是明王朝的统治。先民们一边感叹时光的流逝,一边惊叹于这个商队的独特。商队的领头是个皮肤黝黑,却又显现出健康光泽的女人。她五官精致,虽被风霜磨砺,却显出迷人的风致。她留着好看而又细碎的短发,总是用一段红色的头巾扎着,远远望去就像开在风中一团火焰般的花。她谈吐得体,虽然并不完全了解荆里的风俗,却尽力满足先民的礼节。她的身边有两个皮肤如炭火般漆黑的异域大个。稚童们总是好奇且畏惧地远远观望着。他们大笑着,露出与肤色对比鲜明的雪白牙齿,将孩子们抱在胸膛,向他们展示自己那强劲如生铁般的肌肉。胆小的孩子吓得号啕大哭起来,大人们则哄笑着,一时间,酒馆内外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到了夜里,荆里的男人们邀请商队饮酒。领队的她喝倒了一批又一批前来挑战的男人。“我们竟然被一个女人打败了。”他们灰头土脸而又觉得颜面无存。于是他们决定用荆里最古老的歌咏风俗来和领队决一胜负。一首首诗经的歌谣从他们喉头咏出,带着浓郁的荆里韵味。在歌尽之时,先民们纷纷起立欢呼,以为他们捍卫住了荆里的骄傲。她抿嘴一笑,饮尽杯里的酒,解开头上的红色扎巾,将蜷曲松软的短发放下。她向如炭般的异域人低语,他便取来先民们从未看过的乐器。那宛若琵琶般的琴身上的音孔雕刻着镂空的纹路,六根羊肠结成的弦顺着琴桥排开,在她的撩拨下奏出清亮的音符,她用如清泉般的嗓音吟唱着异域的歌谣。虽然先民们并不懂得那异域的词调,但哀婉的乐声和着清澈的歌声将他们引向遥远的彼方,直到曲散之后,他们仍久久地沉浸在哀伤的曲音之中。他们无精打采,低垂着高傲的脑袋喝酒,酒馆里飘出的都是异域人奔放的笑声。他们在沉寂中突然想到了她,那个曾经洛列莱。于是她披头散发,在热闹的哄笑声中被推至台上。那曾经渴望歌唱的眸早已沦为瑕珠,饱满纤润的玉手化作枯萎的枝蔓,紧张不安地绞动摩拭着,惊慌地像个小鹿。她生于荆里,却被荆里所击溃。她已从内脏开始腐朽。她在催促声中缓缓张开干枯结痂的唇。然而那一开口,吞吐的便是整个宇宙。

  在她与商队消失后的两三天里,荆里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日升月落,云聚风行。先民们依旧在白天做着自己的事情,晚上聚在酒馆里饮酒作乐。但在酒酣之余,流言从潮湿阴暗的墙角滋生开来,散在空气里,弥漫在每个人的心中,变成嘴边的谈资。刚开始,他们掩藏在推杯换盏之下,悄悄地议论着。他们谈论起她出走的细节,她是如何悄无声息地避开她丈夫的视线,她又是如何混入商队之中。后来他们的声音慢慢变大,吸引更多的人加入其中。他们激烈地猜测她是与谁发生了关系,让她纵情云雨以至心甘情愿抛弃荆里。大多数人猜测是那两个随行的异邦人之一。他们绘声绘色地描述那两个身如炭火的异邦人在清冽的潭水中洗澡时那蓬勃的下体的样子,并大胆地畅想那如墨般强健的身躯与如雪般娇嫩的肌肤交织重叠的模样。后来,他们甜腻的幻想被迎面飞来的觞杯粗鲁地打破了。“她是我老婆,是仇氏的女眷!”他站在人群中,怒不可遏地大吼。“对,她是仇氏的女眷。”不知从哪传来的大笑,“她是和女人跑了!”他抄起靠在桶边的酒勺,怒视着那个满脸痴笑、喝得醉醺醺,面色绯红的可怜虫,“你再说一遍。”酒馆里仍旧一片嘈杂。“我说她是跟着女人跑啦!我亲眼看见她们在她种的那棵奇怪的树下亲嘴呢。”那个可怜虫依旧笑得得意。他奋力将酒勺挥了上去,在酒馆里溅起一朵血花。

  后来这件事的起因被认为是挑衅,而他是捍卫自己的荣誉,所以他并没有受到惩罚。但是她是跟女人出逃的流言则在荆里愈传愈盛。先民们纷纷在朝拜礼上对着仇氏的女眷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她们装作没看到的样子,依旧系着长长的白色镂花披肩,三五成群,手挽手行走在一起。她们在朝拜时显示出异常的虔诚,弯腰、礼跪,每一个动作都干净简练。她们用自己的身行在女娲氏的面前昭示着她们的忠贞,并不和那个逃离荆里的她一样。她们是被代表的一群人。她们无辜且天真,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恪守规矩,小心翼翼地活着,在枯燥的生活中努力寻找一点点愉悦作为往后的希冀。如今,她们却还要默默地忍受着强加在身上嘲笑与指点。于是,是时候反击了。一个年轻的仇氏女眷站了出来。她站在女娲神像之下,义正严词地指责那些嘲笑者,批驳他们无理的戏弄。那独立圣洁的样子并不逊于后来为法兰西独立而奋斗的贞德。她希望女娲氏的神像能赐予她力量,让她为了仇氏女眷的清白而奋战。可那些污秽总是从地上旋起,依附着尘埃,透过空气,沾染她洁白的裙裾,侵入她张开的毛孔。他们毫不在意她的演说。他们兴高采烈地模仿她的神情,她的动作,仿佛那是一场滑稽的表演。而这场表演的中心,那个脸涨得通红的女眷,满是绝望。她们将她从台上扶下,在一片热烈的欢呼声中紧闭双唇,低着头离开了。就这样,仇氏的女眷缩着脊梁骨,在荆里度过了漫长的一天又一天。郁积的情绪是每个人胸中饲育的兽。浴英雄的光而生,心安理得地汲取平凡的血肉,却贪心地吞食她们小心翼翼藏起的恨意,等待着一个喷涌而出的机会。这又是个懦弱的兽。它拥有正义的血统,可又畏惧于树林的阴影。于是,它便耀武扬威地撕咬刚刚破土而出的新芽,并以此沾沾自喜。年幼的芙晞便拥有了洞察情绪的本领。她能在朴质的地板上“笃笃笃”响起鞋屐声时,便能准确地辨别出来人是轻快明亮的或是抑郁沉重的。这往往决定了她是该逃离还是安安静静地蜷在墙角。她们用沉默把那些凶猛的洪水猛兽释放,将芙晞引入孤独的夜魇之中,那些腐朽的孤独就如与生俱来的顽疾一般将她牢牢锁死。她不明白是什么造就了她的境遇,也不知道这样的沉默会持续多久。她模糊地听到些只言碎语,似乎一切和“那个女人”有关。但是,这和她又有些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