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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作者:Prevor      更新:2019-07-31 16:39      字数:4039
  即使仇羊在牢房中溃烂了也没有人意识到他的存在。每天的清晨也不再有那些面容姣好的女差役替他穿上上好的罪服架着他去公堂之上受刑了。他仿佛与荆里一样,沉入了遗忘的深渊。就在他伤怀世间寂寥无常的时候,走道里又响起了断断续续地脚步声。仇羊也分不清楚来人到底是谁。就往常来说,清晨女差役的脚步声是整齐而轻快的,因为她们大抵身形瘦小,气力也不是很大;而傍晚受刑前那几个孔武有力的公差的脚步声则是沉稳而空洞的,他们所踏出的每一步都会在空荡的走道中远远地回响,一如山谷中的回音。门外的脚步声走走停停,由远及近显得轻浮而无力。生锈的铁门被推时开发出了吱呀的声响,光芒就从外面溢进牢房,将仇羊的眼睛刺得生痛。待他的眼适应了周遭的光景,他方才看清来人正是那个替他私下用刑的公差。他没有穿着往日的差服而是换上了自己的长衣。长衣上留存着明显的褶皱与污渍,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替换了。他的嘴唇苍白,胡须也好似许久未曾修剪,负伤的创口在绷带外隐隐地透出些许血迹。仇羊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但他推测这一定与他很久并不受到传唤有关。“你知罪吗?”公差的声音依旧冰冷地听不出任何情感。仇羊并不回答他。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不知晓在他并不算漫长的一生中何罪之有。是他在第一次遇见了爰兔时就直挺挺地勃起触犯了道德形成了猥亵吗?还是他在决心守候爰兔后却依旧没有作为,羞于描述自己情感的懦弱吗?还是他逃离了荆里——那个生养哺育他的地方的背叛吗?他不知道。他或许无辜,或许又是罪大恶极。“听说你与西洋人为伍,藏匿他们,不向官衙禀报。你不知道他们都是吃小孩的猛兽吗?”仇羊并不觉得他说的是事实。他从未见过多米尼克在荆里以幼童为食。他难以想象多米尼克满嘴是血以孩童肉为食享受饕鬄盛宴的情状,事实上多米尼克甚至在荆里救愈了许许多多孩子的性命。但就公差的问题来说,他确实是与多米尼克为伍了。不仅如此,他还是天主教的信徒,他理解耶稣,并为耶稣所蒙受痛苦而感到伟大。他依旧不说话,只是突然感觉就公差的问题而言语,他确是有罪的。不说话就是默认,他承认自己的罪行,并从内心渴望刑罚的来临。“苦痛是根治人性的良药。”他还记得这样的布道。公差摇了摇头,长疏了一口气,反而用怜悯的语气对仇羊说道:“你快走吧。再也没有人阻碍你离开这里。再留下去恐怕‘那些人’也不会让你离去。现在的情况很不容乐观。明王朝先祖的荣耀可能就要到这了。”“我不离开这。我是罪人,我就该在这里上刑。”仇羊抬起头,用坚毅的目光看着公差。那是他这一生唯一的坚持。因为他知道,他离开了荆里便谁也不是了。他就算离开了这个牢笼也只是等待投入下一个牢笼。公差用诧异地眼神仔细地打量着仇羊。他伫立良久方才下定决心一般。“好吧,那就让我享受最后一次行刑吧。”仇羊闭上眼,感受着鞭与刀带来的痛苦。仿佛他所流下的温热液体不是血,是“忏悔”的泪。

  多米尼克到底是在荆里扎下了根。他将他的小屋拾掇地干干净净就如同二十年前他离开意大利刚来到广州一般。他在狭窄的书桌上摆满不可名状的瓶瓶罐罐与泛黄的手稿,一尊耶稣的受难雕像就悬在窗口边上,阳光透过十字架的边缘洒在书桌上将整个房间显得庄严而又肃穆。他在给主教的手稿上这样记载——尽管这些手稿从未送到到这万里之外的主教手中。“荆里这个地方是脱离轨迹的。它隐藏在群山之中,继承了以往的传统却与其他文明隔绝。他们甚至鲜有人知道自己存在于什么国家中,更不知道时光与朝代的更迭。在这个尚未开化的地方,主的光辉还尚未遍及于此,吾必将努力。”多米尼克也确实是这么做的。他卖掉了几件在先民眼中充斥着魔法的小玩意,在他的小屋旁购置了几条长凳,每天在屋外布道以增加他的信徒,但往来的几乎都是无所事事坐在长椅上晒太阳的老头。他们确是最佳的听众,但他们鲜能听懂多米尼克所说的话语,只顾着打着瞌睡。多米尼克还坚持每天穿着他那黑色的常服带着圣经挨家挨户地拜访,试图将主的恩泽播撒进荆里的每家每户。荆里的先民热情地接待了他,却似乎对他的布道并不感兴趣,反而对他那个硕大无比的箱子中精巧的工艺品饶有兴致。垂髫的小孩子兴奋地环绕在他的周围,好奇地摸着他高挺的鼻梁,揪扯着他稀疏的白发,对他如天空般湛蓝的眼睛无比艳羡。多米尼克并没有感到失望。无论是在意大利的少年时期,亦或是在广州之时,希望便从未追随于他。他只是在完成他的使命,这个从出生时便伴随他的使命。他没有选择也不可能逃脱,他的根与先民一样是融入地底的。只不过他是从意大利那恢弘壮丽的教堂里汲取生存的营养。

  多米尼克神父与仇羊的相识纯属一个偶然。在多米尼克去小酒馆布道时,他第一眼就被酒馆中央所刻画的木雕吸引了,他甚至认为这精巧的工艺简直可以与米开朗基罗相媲美。那是一个用布衾蒙住身体的女子。她的眼神迷离,眸中似乎透着些伤感。她双手拨撩着青丝,飞扬的发梢丝丝分散。布衾之下,隐约可见饱满丰腴的腿与臀。酒馆里的先民无不为这尊雕像驻足。如往常一样,酒馆里的先民对这尊雕像的评判再次分为了两个阵营。出乎意料而又合乎情理的是几乎所有年轻的先民纷纷为这尊雕像叫好,为酒馆掌柜的艺术感官称道;然而年长的先民则开始批判这尊雕像有违道德,一个女孩子如何能看上去如此淫秽。他们的论点被不留情面地批驳着——哪个女孩子刚起床的神态不如此般?这只是写实罢了。然而那些听上去有理有据的话语在他们的年长面前几乎毫无建树。他们用白眼指责掌柜的有伤风化,不应该把这尊引人遐想的雕像置于酒馆中。但就事实来说,从雕像树立在小酒馆的那天起,每天来到这里的先民便激增起来。就连平日里不常来的先民都争先恐后地来到这里点一杯最廉价的麦芽酒,好奇地伸长脖颈一览这传遍荆里的“名作”。掌柜一如往常地面无表情。好似哪怕再尖锐刻薄的批驳也比不上酒馆在他心中的分量。

  从多米尼克见到雕像的第一刻起,他已经将布道的事忘记得干干净净了。他就这么站着,目光不曾从那个少女身上移开,直到酒馆中不知是谁发出了戏谑的笑声:“哟,神父也在欣赏艺术啊!”酒馆里哄笑起来。多米尼克的心绪霎时从远方飘散回来,脸灼灼地烧烫着,低头嘟囔着“La criminalità”逃离开了。那天晚上多米尼克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彻夜难眠。他凝视着月光下的十字架,心中却是挥之不去的少女身影。他从未有过如此的感觉。他将主的光辉置放在了一边,此时此刻只想触碰少女光泽的肌肤,亲吻少女柔软的脸颊。他感到羞愧,在半个多世纪的传教生涯里,他也不曾动摇。他的信徒从权位显赫的官宦遍及到卑贱低下的妓女,无一能让他背离主的戒律,而如今他却令主蒙羞。他决心惩罚自己。他将上衣褪去,跪倒在地上。在薄如银纱般的月光笼罩下,他身上的疤痕一览无余。他祷告了一会,将浸了水的布条衔入口中。他从箱子里拿出精致小巧的苦鞭狠狠地抽打在自己的身上。剜入心间的痛苦使他汗水淋漓,让他咬紧了口中的布条,也将他的情欲一赶而散。他伏倒在地,贪婪地吸取刚褪去污浊的清新空气。一个奇异的想法开始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为什么不雕刻一个栩栩如生的耶稣受难像呢?先民们从中感受到圣洁的苦痛不就会投入基督的怀抱了吗?”

  当多米尼克找到仇羊诉说他的请求时,仇羊依旧沉浸在苦痛的深渊之中。纵使他再如何在梓乡中云雨,用不停地雕刻来逃避现实,他心中的空洞与虚无依旧无法得到填补。他甚至尝试过每天融入到匍匐在女娲氏雕像参加朝拜礼的先民队伍中,以获得些许慰藉。与他同行的先民告诉他,只要诚心向女娲氏祈祷,她一定能够实现他的希冀。然而他明了这不过是一句屁话而已。即便如此他依旧把自己当做女娲氏最纯正的信徒——尽管他在下定这个决心之前参加朝拜礼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倘若成为女娲氏的信徒能让他脱离这个苦海,他愿意一试。因此当他在听完多米尼克的请求后,他突然又对天主教有了兴趣。“神父你能说说耶稣为什么要被钉在十字架上呢?”仇羊饶有兴趣地向多米尼克询问。多米尼克头一次在荆里见到对主的事迹如此关心之人。他兴奋地向仇羊阐述了耶稣的事迹且愈说愈激动,母语几乎脱口而出。在多米尼克的叙述中,仇羊一边对这个出生在以色列的犹太人男人啧啧敬佩,一边对他的所做所为感到困惑。他不理解为何人类的罪行要由上帝的长子来承担;他不理解为何作为天选之人的他如此地狼狈,还忍受了痛苦、贫穷、饥饿等所有凡人所经历的一切?在仇羊的眼中耶稣很难算上一个合格的神。女娲用泥土捏出了人类的形状,用蘸了水的柳枝赋予了他们生命,这是神;女娲用七彩的石头补起了裂开的苍穹,将恩泽赋予人类,这也是神。哪里有神活得比耶稣更屈辱地像个人呢!多米尼克并不解答他的疑惑,只是微笑地看着他用干枯开裂的手点在仇羊的眉间,轻声地说道:“这是爱,我的孩子。”仇羊心里的兴奋陡然消退殆尽,心中再一次被无名火所点燃。垃圾,这不和仇午说的“仁”一样的吗?

  后来仇羊还是接下了多米尼克关于耶稣雕像的活计。只不过这次不再是用木头雕刻而是用石头。仇羊大方地免去了这件活计的酬劳,但他也相等地要求多米尼克将他那些小玩意中所蕴含的魔力悉数教受予他。多米尼克欣然答应。很快他们便走得很近,几乎形影不离,开始了一段忘却年龄与国界的友谊。仇羊沉迷在那些从未听说过的知识理论与天主教那生动活泼的故事之间无法自拔,他仿佛找寻到了一条能忘却爰兔的道路,一如当年为了逃避爰兔所带来的梦魇而将自己隐没在木头中。他在老工匠的小屋里敲敲打打,还擅自建立起一整套的炼铁设备,只为炼出最纯正的钢铁。于是,老工匠与旸谷、爰兔不得不忍受仇羊所制造出的烟雾与噪音,甚至有时还会置身于爆炸的威胁之下。“你疯了吗?再这么胡搞就给我滚出去!”老工匠忍无可忍地向仇羊下达了最后的通牒。然而仇羊并不能将老师傅的话听进去。他在自己的世界中仿佛没有什么能够将他抽离出来。旸谷将仇羊的疯癫归咎于多米尼克。他抱着挑衅的心态去找多米尼克的茬,最终却搂着神父的肩膀吟唱着意大利悲伤的曲调回来了。老工匠看着一如既往游手好闲的旸谷、四处搞着破坏却浑然不知反省的仇羊、不知中了什么病症时而愣神时而发出莫名傻笑的爰兔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叹着气。“你们可就当我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