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而言，他的出现就像是照进泥潭的一束光，慢慢的，慢慢的，将我渗透，将我拯救。
　　——方奕潼
　　   
　　一九八二年，是陵川中学成立十周年纪念。
　　那时还没有建造礼堂，庆典活动是在草地操场上举行的。
　　那一年，方奕潼刚刚高一。
　　庆典上，各个年级都表演了不少节目，其中最受好评的，是高二四班的一个节目——那是改变自《白蛇传》的一个话剧。
　　衣袂飘飘的白娘子握着油纸伞，步履轻盈，一身青衫的许仙背着书篓，痴痴望着她的背影。
　　“姑娘，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方能再见？”
　　“烟云流转，相逢有时。”白娘子盈盈一笑，“公子，再见之日，或许已是阴阳倒覆，天差地别，愿那时公子还记得此生诺言。”
　　转进屏风后，过了几秒，再出现的两人已经换了一套装束，一个穿着绣金描边旗袍，一个穿着深黑西装。
　　只不过，那一把同样的油纸伞，却是握在穿西装的人手中。
　　旗袍女子转头与西装男子四目相对，“先生，我是否在哪里见过你？”
　　西装男子一把将她揽进怀中，油纸伞在头顶缓缓撑开，“小姐，下雨了，我送你回家。”
　　两人久久对视，画面美虽美矣，但还是有人发现西装男子比旗袍女子要矮，而且长相也十分阴柔，不禁议论道，“你看他们……是不是反串的啊？”
　　“啊？你不说我都没注意，那个穿旗袍的是谁啊？”
　　“慕容啊，长得像女孩子的那个！”
　　“天，这也太像了，我觉得他比那些女生都好看啊……”
　　“哟哟哟，你难道是……”
　　“滚蛋，别瞎说……”
　　台上的两个人丝毫不在乎下面的议论，鞠了躬便退场了。
　　男厕所，方奕潼刚刚跟人打完架，脸上挂了点彩，正在用冷水清洗伤口，一睁眼就看到一个妖娆十足的女子走进了男厕，吓得差点滑了一跤。
　　那人愣了一下，为了卸妆方便特意选了平时没有人来的厕所，没想到还是吓到别人了。
　　他笑了笑，“同学，你别紧张，我是男的。”
　　方奕潼的脸上和头发还在滴水，眼神中充满了不信和防备。
　　那人反而起了兴致，一步步向他逼近，故意轻佻地撩了下假发，“怎么，你不相信？”
　　看方奕潼全身紧绷地捏紧了拳头，他笑得更加诱人，不由分说地拉过那只马上就要挥出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膛上，“你摸，平的吧？”
　　沉稳的心跳从掌根向上传递，方奕潼的手指颤了颤，忽然脸红起来，“放……放开我。”
　　那人觉得有趣，得寸进尺地凑上来将他困在怀里，伸手轻轻刮掉了他鼻尖的水珠，“不放，你能怎么样？”
　　过分精致的长相让人难以抑制地慌乱，方奕潼甚至闻到了淡淡的香粉气味，“我……我……”
　　“好啦，不逗你了。”他松开手，十分喜欢这个少年兔子般受惊的眼神，“你是高一的学生？为什么跟人打架？”
　　方奕潼的眼神骤然凶狠起来，“不……不关……你……你的事！”
　　那人挑眉，已经猜到了大概，自顾自开始洗脸卸妆。
　　方奕潼呆呆站着，正犹豫该不该走，一顶假发就递到了他手中。
　　“帮我拿一下，谢谢。”
　　他茫然地接过，手背被发丝摩擦发痒，不自觉地看向那个人。
　　他洗好脸，也不用毛巾擦干，只是用手随便抹了抹，像他刚才一样任水珠滚落，直到滑进领口。
　　“我小时候也不能正常说话，也被别人嘲笑过，多练习总会好的。”
　　方奕潼难堪地转过头，“真……真的……吗？”
　　“真的啊，如果你觉得寂寞，我可以陪你练习。”他友善地伸出手，“我叫慕容，高二四班。”
　　“我……我叫方，方奕潼，高……高一……一班。”
　　慕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你姓方啊……”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句话背后，隐藏了多少辛酸和眼泪。
　　得益于他过分妖媚阴柔的长相，慕容的名气很大，并且一直有传言说他喜欢男人，是一个病态的怪胎。因为隔了一个年级，所以方奕潼平时遇到慕容的机会并不多，但每到周末，他们就会约在操场的南角一起练习说话。他练绕口令，慕容练台词。
　　方奕潼的普通话说得越来越好，慕容却越来越失魂落魄，到升学的最后一星期，甚至连话都不再多说，静静坐在那里发呆。
　　“你在……想什么？”
　　慕容仰起头，忽然露出一个令人目眩的笑容，“我被一个人欺骗了。”
　　“谁？”
　　“一个姓方的……男人。”
　　方奕潼心头狠狠跳了一下，喉咙发干，“男……男……”
　　“对，男人。”慕容吊着眼睛看他，“你没有听说过，我是一个喜欢男人的变态吗？”
　　“我……不……你……”
　　“以后离我远一点吧。”
　　慕容站起身走开，被方奕潼猛然拉住，有些无奈地回头，“还有事吗？”
　　“你不是变态……不管是不是……喜欢……男……男人。”
　　慕容收紧手臂将方奕潼扯到怀里，彼时还需要低头俯视的少年已经可以与他平视了。
　　“为什么这么说？难道你……喜欢我？”
　　方奕潼吓了一跳，“不是！”
　　慕容放开他的手，“我知道。所以，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看着他走远，方奕潼有些颓然地坐下，胃里翻江倒海一般难受，头一次痛恨自己会软弱。慕容真的喜欢男人吗？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吗？他真的和学校里的某个人有……那种关系吗？
　　最关键的是，自己……也是一个变态吗？
　　这些难题比书本上的题目要难得多，他用了很久才找出答案。
　　可惜，灾难来得太突然。
　　一直以来的好学生，全年级心中的女神秦央，竟然是一个喜欢女人的变态。
　　“没想到她跟慕容一样，都是喜欢同性的怪胎！”
　　“我还暗恋过她……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恶心……”
　　“听说同性恋都有那种病！她还跟我们一起吃饭上课，万一传染我们怎么办！”
　　“恶心！赶她走！”
　　秦央站在被掀翻的桌椅前，收拾着散落的文具，忽然发现她一直收在书包里的一本书不见了。
　　她站起身环顾自周，“我的书呢？”
　　周围的人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她，甚至有的还捂着嘴。
　　“我问你们我的书呢？！”
　　一个平时就看她不顺眼的女生倨傲地说，“你那种奇怪的书，说不定也跟你的人一样有问题，应该被烧掉才对！”
　　“谁拿走了？谁拿走了！说啊！！”
　　那女生也被她吓到了，“被……被他们拿到池塘那里了……”
　　秦央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恶狠狠地盯着在场的人，“我的书如果出事了，我要你们好看！！”
　　她冲到池塘边，正好看到她那本黑色封面的书以一道弧线落进水中，和书一起的，还有她衣柜里的衣服。
　　“住手，住手！你们干什么！！”
　　人群厌恶地退开一些，“你这恶心的变态来干什么，我们在处理你那些肮脏的东西！”
　　秦央死死咬牙，“你说谁的东西脏？！你们这群不知好歹的垃圾！”
　　“你还敢骂人？同学们，我看她需要冷静一下，顺便也该把她一起扔下去洗洗！你们说对不对啊！”
　　“对！扔她下去！”
　　面对涌上来的人群，秦央惊恐地后退，“干什么……住手……住手！”
　　身体不受控制地凌空，再狠狠砸进冰冷的水中。
　　“你们！我……不会水！咳……”
　　“多让你泡一会，不然洗不干净！”
　　秦央徒劳地在水中挣扎，就是不肯呼救，忽然人群被撕开一道口子，慕容冲到水边，“秦央！坚持住！”
　　为首的男生死死拉着他，“哎！别急着下去啊！怎么，你不是喜欢男人吗？干嘛要为了她往下跳啊？难道你们俩不仅都是变态，还有那种关系？”
　　“住口！你嘴巴放干净点！你们没看到她不会游泳吗？！快放开我！”
　　“水又没多深，淹不死人，你着什么急啊？不如跟我们说说，你到底是被学校里的哪个男人玩弄了啊？我们也好斩草除根啊！”
　　慕容眼看着秦央下沉，怒火中烧，奋力挣开钳制回手给了那个人一拳，“闭嘴！”
　　那人没防备被打倒在地，脸庞抽搐了一下，顺手抄起池塘边的石头对着慕容的后脑砸了过去，“敢打我？找死吗？！”
　　一声闷响，慕容的脚步骤然停顿，身体直直跌进池塘中，砸出一大捧水花。
　　血迹在池塘中扩散，少年的身躯像一捆浸水的棉絮，不多时便沉进水中。
　　秦央撕心裂肺的喊声响彻池塘上空，“慕容！唔……慕容！！”
　　那人也愣了一下，慌忙把手里的石头扔进水中，“我……我什么都没做，是他自己掉进去的！不是我干的！”
　　秦央在完全沉下去之前扫视了一圈岸上的人群，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掩映在人群中的身影。
　　她放肆地大笑，池水灌进鼻腔和咽喉。
　　“我会报复的……今天在这里的每一个人……我都会报复！你们……全部……”
　　她放弃了挣扎，让身体像一具石像般下沉，凄厉的目光刺进每个人眼中。长发在水中飘散，涟漪逐渐消失，直到最后连气泡也不再浮出。
　　方奕潼连滚带爬地冲到池塘边时，池塘上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他想喊慕容的名字，却又不敢。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笑，仿佛消灭了什么病毒的根源。
　　他在那些疯狂的神情中看到的唯一一张不同的脸，是一个戴着眼镜的苍白脸庞。
　　不在笑，不在哭，紧抿着唇，推了一下眼镜。
　　那个人对秦央所做的一切，他半年后才了解清楚，并且他的名字当时并不叫做许辕门，而叫做许裕函。
　　可他知道得太晚了。
　　他再也没有机会告诉慕容，自己也是一个欺骗了他的，姓方的男人。
　　欠下的一句“喜欢”，已经永远永远，无法再说出口。
　　   
　　突然响起的蝉鸣把方奕潼的思绪拉回现实中。他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池塘边，已经离池水很近了。
　　一点响动让他警觉地回头，“谁！”
　　“我。”许辕门缓步走近，“方警官还没有回去啊。”
　　“你找我？”
　　“对。”
　　方奕潼警惕地上下打量他，“什么事？”
　　“想告诉方警官，我被人骗了。”许辕门侧过头，唇边勾起一丝惑人的弧度，“十五年前，被一个姓方的男人。”
　　方奕潼的呼吸停了。
　　许辕门“咦”了一声，“啊，我忘了，方警官……”
　　“——你也姓方啊。”